冬寂

凌晨十一点三十分左右，街上起风了。
恰好是深秋，白天还好，有阳光穿过行道树洒在身上，还能感觉到一丝温暖，而现在，天阴沉沉的，月光，星光，什么都瞧不见。路边的街灯闪了几下，最终也熄了下去。
冷的可怕。
弗朗西斯裹了裹脖子上的围巾，几天前它还围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，上面全是他喜欢的味道。可那有什么意义呢？
这样一个夜晚，一个男人穿着单薄的风衣，走在昏暗的街上，即使他不说，也没人会将他和诸如“幸福，快乐”之类闪着金光的词联系在一起。
事实上的确如此。他停下来，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，想要抽根烟，却只摸出了半盒受潮的火柴。仔细想想，几天前的时候，刚回到家，亚瑟就皱着眉头在他大衣上嗅了一下，然后从他口袋里拿出了半包香烟，摇着头说，弗朗西斯，你该戒了。
干什么，逼着他改掉晚上喝咖啡的习惯也就算了，现在还要没收他的香烟？
那是他七年以来第一次没有叫他亚蒂。他说，亚瑟，我想我们该谈谈了。
谈什么？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。朝夕相对了这些年，不管是坏话还是情话，他们一直说，一直说，好像把这辈子该说的话都说尽了。
他累了，连好好想想如何把“厌倦”这个词柔和地说出来都没有力气。
弗朗西斯想了想，他记得向前再走上十分钟，然后转个弯，街角有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，他得买包烟。尼古丁是种慢性毒品，却也是种极好的药。
四周尽是黑漆漆的，只有这一家小店白惨惨的日光灯管，透露着些虚伪的生气。弗朗西斯推门进去，耳边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。
“你好，要点儿什么？”
脚步顿了一下，弗朗西斯惊愕地转过头，然后愣在那里，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是灵魂吗？返生，重生，还是附身什么的，现在这些超自然的东西一股脑全都闯进了他的脑子里，一个盘旋在嘴边里无处次的名字冲了出来。
“亚，亚蒂……”
“抱歉，能再说一次吗？”
“是你吗！亚蒂……亚瑟·柯克兰？”
“不好意思，这里从没有过这个人。”店员为难地笑了一下，“虽然很冒昧，但我还是想问一下，我和你说的这个亚瑟·柯克兰，长得很像吗？”
很像。不，弗朗西斯想，不止是很像，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亲眼在太平间看到了尸体，自己大概就会以为，这是亚瑟同自己开的一个恶劣的玩笑。
看到弗朗西斯沉默不语，店员挠了挠头，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。
“有烟吗？”
“哦，有，等一下。”
店员转过身，架子上摆了一排花花绿绿的香烟，他犹豫了一下，神差鬼使地拿起了一包并不怎么显眼的，既不是卖的最好，也不是囤货最多的牌子。
和几天前死在弗朗西斯家的客厅垃圾桶里那半包，恰好是一个牌子。
“这个，行吗?"
弗朗西斯皱起了眉头，这让店员觉得有些伤脑筋。正在他思考着要不要转身换一包的时候，弗朗西斯忽然开了口。
“就它吧，就它……挺好的。”他接过那包烟，觉得有些恍惚。
姐姐索娅白天在葬礼上一脸忧心地问自己要不要哭出来，也许会好受一点，但他始终没有。
要他作为爱人去哭吗，可明明刚刚决定了各过各的，连行李都打好了包裹，堆在书房里还没上封条，现在他忽然就走了，这算什么？
连个断绝或者挽回的机会都不留下。
现在他拿着烟，眼眶却忽然有点湿了。
“我，我很抱歉先生。”店员看着弗朗西斯，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，递给他，却被弗朗西斯接过来，折了折放进了风衣里侧的暗袋里。
弗朗西斯抬起头，强笑了一声，“干嘛道歉呢，真是……”
“是我让你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，如果是的话，那就是我的过错。”店员紧张地捏着自己衣服的下摆，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。
弗朗西斯想起某天，难得进厨房的亚瑟，在历尽了一系列不明的噪音之后，端出了一盘还算能看的东西，放到桌子上，看着自己尝试的时候，即使满脸的强作淡定和掩饰拙劣的期待，双手摆弄围裙下摆的小动作还是出卖了他。
“好吃吗？”
“唔……只能说，能吃。”
“……爱吃不吃，混蛋。”
“比刚认识你那会儿好多了，嗳，别收走，多浪费啊……”
回忆的时候，弗朗西斯的表情很复杂，像是在笑，却只能让看得人觉得难过。
“啊，不是你的错，和你没关系。”
错的是我。
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，失去之后才觉得万分懊悔，这种被人重复了无数遍的教训，怎么自己就是不懂呢。
话题陷入尴尬，弗朗西斯捏着烟愣了一会，才想起要付账。
“抱歉，我能在店里抽一根吗。”
“原则上是不行的，这里是禁烟区域，不过……”店员看了看他的表情，莫名地觉得有点不忍心，“快十二点了，估计应该也不会有人来，你要是实在想的话，在门口这儿抽一根应该也……没什么问题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弗朗西斯接过零钱，数也没数尽数倒进了自己的口袋里。然后他拆开包装，捏了一根出来，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半包受潮的火柴，划了一根，没有点着。
“这里有打火机……”
弗朗西斯叼着烟抬起头，店员伸出手把打火机递给他，那画面让人觉得有些似曾相识。
他想起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，如果在午夜十二点划亮一根火柴，就可以许一个愿望。
都是哄小孩子的东西，他曾经这样想，可如果是亚瑟呢，那个明明快要三十岁，还天真地相信魔法的家伙，他会不会听得见自己许的愿望？
弗朗西斯接过了打火机，却没有用来点烟。他拣起了一根新的火柴，然后用打火机点燃了它。
挂钟忽然响起，发出了午夜十二点的钟声。
——第一声。
他屏住了呼吸，火光很大，渐渐地吞没了火柴。他闭上眼睛，默念了三遍同样的句子。
亚瑟·柯克兰。亚瑟·柯克兰。亚瑟·柯克兰。
然后睁开。
什么都没发生。
弗朗西斯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。他把快要燃尽的火柴甩灭，然后丢到了门外。
——第五声。
“又乱丢东西，啊，真是的，还有，我说过你得戒烟吧？”
一个声音从身后穿过，在脑海中炸响。
“……”
“怎，怎么了？弗朗西斯，你这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亚瑟”皱着眉，一手叉腰一手挠头的样子，终于让弗朗西斯的眼泪从眼眶里落了出来。
“是真的……”他哭着，却笑了。
——第八声。
“别哭了，看上去真蠢。”
“亚瑟”摇了摇头，刚想说什么，却被弗朗西斯揽住了腰，话被他燃着烟味的唇彻彻底底地堵了回去。
好像有眼泪落到了嘴唇上，又顺着纠缠的深吻被搅进了口腔，又咸又苦涩，可弗朗西斯却觉得它简直甜得让人心慌。
——第十声。
他放开了“亚瑟”，细细地看着他因为窒息而红透的脸，然后把他紧紧地抱住了。
——第十一声。
弗朗西斯的下巴抵着“亚瑟”的颈窝，话语在他敏感的耳廓轻轻吹过，引得他颤抖了一下。
“我爱你，亚蒂。”
好像如果再不这么说，就再也没有机会了。
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细小的声音，从他的耳边划过。
“我也是，笨蛋。”
——第十二声。
弗朗西斯睁开眼，手里的火柴早已熄掉，被烧成炭黑的火柴杆弯曲成了诡异的形状。
“你，没事吧，先生？”
店员看着他用打火机点燃火柴，然后闭上眼愣着等它烧完，表现出一副实在难以理解的模样。
“……没事。”弗朗西斯转过头，时间早已过了十二点，秒针滴答滴答地转着，带着分针偏过了一个小小的角度，“我该走了，谢谢你。”
“没……关系……”店员还没说完，弗朗西斯便裹了裹围巾，匆匆离开了，只留下一个背影。
他把那包刚刚拆封的香烟，和嘴里那根尚未点燃的一起，丢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。

【7.21日仏英深夜版六十分第二题·午夜，用时一小时二十分钟，2700字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