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寂

│相思此恨劫成灰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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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博:@一个帅唧

樱流#鬼使黑白#

参本文解禁,混更除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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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


京都的四月,樱花开了。

夜晚开放的花,花瓣晃晃悠悠地落下来,落进鬼使黑面前的酒碗中。

时至今日,鬼使黑仍然会想起,与白重逢的那一天,也是遇见了一场这样盛大的樱雪。

那时他刚刚死去。新死的身体,大脑却似乎仍有意识,暗地里恍恍惚惚地想,在樱花树下死去的尸体,听上去未免有些凄惶。但凄惶过后,肮脏污秽的残躯腐烂在泥土里,被纷扬如同春雪的樱花覆盖,便仿佛有了一种被超度的,前往极乐净土的禅意。

“可我想要见的,却不是什么神佛。”

那尸体自顾自地想,在厚而密集的花瓣之下,发出无人问津的一声轻叹。

他听见一声铃铛响,叮铃,叮铃,又一声。不是渡魂的僧人,而是地府的鬼使。

“该走了。”

于是新死的黑挣扎着爬了起来,从残躯中抽离,甚至没有惊动一片落花——他彻底成了一个漂浮的魂灵。

“可是啊,我说,鬼使大人——”黑转过身,话到了一半却停住了。

“怎么了?”

鬼使正要转身引路,听到叫唤声便没有动。他的肩头落了樱,落在垂肩的白发上,星星点点的,像一幅画站在梦境里。

黑想到,在弟弟死后,经历过父亲的酗酒,殴打,死亡,以及母亲夜以继日的咒骂,哀怨,疯癫无状,他都没有哭泣,仿佛哭泣成了作为人时已经丧失的能力。但在那一刻,这份能力忽然间失而复得,回到了作为鬼的自己的身上。

他忽然想要哭泣,从胸口里涌出流泪的冲动。然而他站在鬼使的面前,双手攥紧又松开,就这么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。


(2)

黄泉路旁架着一口锅子,咕嘟咕嘟,昼夜不停。锅子边上坐着孟婆,看上去是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孩样貌。然而鬼使白不知道她活了多久——也许上百岁了吧——没有人关心。在地府里,外表是最不足信的东西。

他领着新死的鬼,到这里来排队。

孟婆打开锅子,咕嘟咕嘟,汤水落进碗里,哗啦哗啦。碗递给新鬼,新鬼摇摇头,又把碗推了回去。

“咦,不愿意喝下去啊,这个孩子……”孟婆很惊讶,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圈,她把每一个路过的鬼都叫做孩子,“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愿望?”她收回碗,汤水被锅子咚咚咚地吞了回去。

“没错,我是有愿望未了。”新鬼点点头。

于是孟婆冲鬼使白笑着拍起手,“啊呀啊呀,那这么说,你可是要熬出头了呀,是喜事!”

“我哪里也不想去。”新鬼也跟着孟婆笑。他说话的时候,手握上白的手腕,就这么紧紧地攥着,好像守着一件珍宝,“我找到我的弟弟啦,弟弟在哪里,我就待在哪里。所以我哪里也不去。”

“可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有一个哥哥。”鬼使白轻轻皱了皱眉头,手腕挣了挣,没有挣脱,只好叫新鬼就这么握着。他觉得莫名其妙,又觉得似曾相识。

他当然知道自己忘记了一些事情,忘记了为何留在地府,许的什么心愿;也忘记了自己死前是谁。假如有人愿意帮助他找回记忆,他当然是乐意至极的。但眼下的情形,他被一个从未见过的新鬼拉住手腕,口口声声地当作弟弟喊着,似乎又是另外的一回事。

孟婆却浑然不觉,这会儿倒像个真正的小姑娘,兴致盎然地打算听这个新鬼的下文。鬼使白想,大约是地府的日子太单调了——魂魄一个一个走上黄泉路,喝下孟婆汤,转世便成了一个新生。这么单调乏味的日子里,忽然来了一个变数,当然是令人高兴的。

“那么,你的心愿呢?心里怨恨着谁,想要杀了谁?”孟婆热情地同他做着介绍,“白可是很尽责的鬼使,对吧?帮你了结心愿,他便自由啦!唉,这个孩子,一直想要找回自己的记忆呢。”

“我心里怨恨着两个人。”新鬼说,“正是我的父母。只是父亲多年前死去了,所以……想要向母亲报仇。”

“啊,你也听见了吗,牙牙。”孟婆咯咯地笑了起来,“他竟然想要取自己生母的性命的,你听,这是多么大的罪过呀!”

鬼使白却没有说话,在一边沉默了好一会儿。锅子依旧咕嘟咕嘟,他看着锅里翻滚的汤药,忽然开口说,“你想清楚了?”

“是的,很久之前就想清楚了。”

新鬼坚定地看着鬼使白,好像他多年前就知道父亲当年为何会在午夜惨死。而他的心愿,似乎只是出于要圆满眼前人心愿的目的,哪怕这个眼前人并不知晓。

(3)

黑跟着鬼使白,从地府走到阳间里。三更夜的京都,竟零零星星地下起了入春的第一场雪。

“你也没有必要跟着过来,夜里的京都不安生,妖鬼横出,即便是我也分不出心去照看你……”鬼使白知道他在听,于是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讲话,“……既然来了,你便不要乱跑,在山野间寻鬼也不是易事……”他说话的时候,黑便看着他手中的提灯,看那烛火在夜风里明明灭灭地闪。

越往前走,越是远离城镇。山野田垄在黑夜里静默匍匐着,土地上渐渐积起了细雪。

“他好像和从前一样,又不一样。”黑悄悄地想,“认真,又和声细语的,很好。话变多了,不过却是长进,也很好。”好像他的弟弟在他眼中,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好。

“……总之是——”白忽然回头,看见黑微笑的脸,一下子被哑了声似的,张了张嘴,回过头去,背对着他,半天终于又出了声,“你很高兴?”

“啊,对呀,我是高兴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好像回到小时候似的。”黑伸出手,雪穿过他的手掌和脚面,在地上落成平整的一片,“那个时候,天黑下来,我们俩背着父母亲偷偷跑去河边,半夜又一起偷偷回家。你的足带里落了一只螺,路上脚痛,以为是石子,却害怕拖了脚程,不敢说;第二天拿出来,才发现是一只螺。后来养在水碗里,没活成。原来从一开始就是死的。”

“……我不记得了。”白说完,继续向前走。黑笑了笑,也没再说什么,继续跟着他也向前走。

雪大了起来。

(4)

白发红眼的鬼,生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样貌,怯生生地站在黄泉路口。

“我……想让我的父亲死去。”他双腿打着颤,手指捏着衣摆,嘴唇嗫嚅。

“嗯?你说什么?”孟婆小孩子玩闹似地,一边搅着她咕嘟咕嘟吵闹的锅子,一边大声地向鬼使抱怨,“嗳呀,你看这个孩子……既然是愿望,就要大声地讲出来嘛!”

“……”少年鬼沉默了许久,终于闭起眼睛,忽然抬起头,用颤抖的声音大声喊道,“无论如何!不管付出什么代价,请……让我的父亲死去吧!”

“很好很好!”孟婆笑了起来,高兴地拍起了手,“那么,完成了愿望之后,就要放弃记忆,留在地府了哦?”

“放弃记忆……”少年鬼顿了顿,“就是说,连哥哥也……”

“所有的人,有关系的,没有关系的,都不再记得了。”

“那么……”

“哈哈,其实呀,要我说,忘记才是一件好事呢。不记得,就再也不会有烦恼了,对吧,牙牙。”

孟婆轻轻拍着自己的锅子。锅子没有说话,只是咕噜咕噜,不停地响。

(5)

女人死去的时候没有流血,没有哭,也没有尖叫。铃铛响了两声,招魂幡这么一扫,轻轻巧巧地,就扫走了她魂魄。

黑站在院子里,看着鬼使白推开门,走进屋去,屋子里透起盈盈的亮光。没过一会儿,光暗下去,白走出来,掀开门帘,走进雪地里。白发上粘着的雪还没有化,又落了新的。

“要进去看看吗?”

“死了吗?”

“死了。”

“那就不用看啦,已经不想再看见她了……那,鬼魂呢?”

“封起来了。要带回去,否则要成怨鬼。”鬼使白说完又补了一句,“往后也是这样,阳寿未尽而死的魂魄,要带回去,在生死簿上记下,才能放出来,送去投胎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推开小院的栅栏门。话音刚落,他的手顿了顿,紧接着又自顾自地嘟囔,“唉,就算现在告诉你,也没有用,总是要忘掉的。叫判官大人告诉你,也是一样……”

“白。”

“怎么了?”

黑伸手,指了指小院后头的谷仓,“我们过去避一避雪。”

“还是快些赶路吧,要把鬼使的契约传给你,是个麻烦的过程。”鬼使白站在原地没有动,“况且,你是魂魄,下雪这回事,于你没有妨碍的。”

下一秒,手腕便被拉住。鬼使白怔怔地看着黑殷切的笑容,不知为何,被封锁起来的记忆深处,竟忽然有了触动。

他听见黑说:“可雪实在太大了,你看,它落了你一身呢。”

(6)

他第一次吻他的时候,窗外响起两声夏蝉的鸣叫。红色的眼睛透过谷仓的窗户,看见月光下摇晃的树影。

蝉鸣,树影,脸颊上哥哥炽热的手掌。白默默地想,原来这就是活着,原来这才是活着。

(7)

“我弟弟啊,大约两年前死的吧。

“他刚生下来的时候,头发是白的,皮肤也白的可怕,像是雪化成的妖怪。他一出生,父亲母亲,村子里的人,都以为他是一个不祥的征兆。

“人们因为他,痛恨着父亲与母亲。后来,弟弟长大了一些,可比他浑身雪白的样貌更加奇怪的是,他连眼睛都是红色的,像是恶鬼一样的红色。起初几年,父亲疑心弟弟真的是什么鬼怪,害怕引祸上身,只敢一边喝酒,一边打骂母亲。于是母亲变得敏感多疑,阴晴不定,有时会紧紧抱住弟弟,紧得令他喘不过气;有时又对着他又哭又骂,说他是一个灾星。

“就是这样,弟弟终究没有死去。虽然艰难,但他还是努力地活了下来。

“我呀,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弟弟是什么妖怪恶鬼。他是一个非常温柔,善良,又胆小的孩子,是连屋边的野草也不忍心伤害的。于是我告诉大家,他不是厉鬼,也不是不祥之兆,说不定这样,大家就会对他有所改观吧。

“终于,大家相信了我说的话,可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顺遂。村子里的其他孩子知道他不会还手之后,开始向他丢石子吐口水;父亲也开始变本加厉地打骂他和母亲,还有试图保护他的我。

“他被打得哭出声,却还想要去安慰母亲。只是他的顺从,没有令母亲得到安慰,反而引起了母亲更加疯狂的打骂。这之后,他被锁进谷仓,不允许吃饭,喝水,不允许出现在任何人面前。

“那时候我就知道了,或许正是我的错,才让事情成了那副样子,所以我必须要赎罪。况且,像弟弟这样温顺的孩子,假如做哥哥的不再去保护他,那些恶毒的人就真的会要了他的性命。

“然而他凭什么不能活呢?仅仅是生得这样一个外表,他又做错了什么?

“他就这样在谷仓里活了十年,小心翼翼地,提防着别人的视线活着。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,才敢跟着我到外面走一走。父母平日里厌恶看见他,过的不顺遂时,就把他拎出来打骂一通。他从来学不会反抗,我说,你呀,不能再这么好欺负下去,而他就低着头,拿清水洗我手心上被父亲用烟斗烫出的伤口。

“他说,可那毕竟是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呀……

“十五岁的时候,他死去了。是被父亲打死的。直到晚饭之前,他似乎都还有一丝气息,我端着餐盘去看他,他喝了两口粥,原本苍白的脸颊透着淡淡的樱色,像是起了高烧的红晕。他对我说,哥哥,我可能要死了。我说,怎么可能呢,你不要多想。只是没想到,那天夜里,他就真的断了气。”

黑说到这里,声音忽然止住了。鬼使白恍惚地如同梦仍未醒。他抬起头,窗户外面,树叶上落了一层白色的雪。

“就这样?”白转身看了看他。

“就这样。你想听的,关于我弟弟‘全部’的故事。虽说……”黑从谷仓潮湿的稻草堆上站起来,下意识地掸了掸衣摆上的水珠,即便那上面根本什么也沾不上,“雪停了,走吗?”

鬼使白于是点点头,懵懵懂懂地站起来。

“等一下,还有……”他听见这么一声,紧接着手腕被抓住。是黑忽然凑了过来,在他嘴唇上轻轻地,轻轻地落下一个吻。

他瞪大了眼睛。

“谢谢……”黑轻不可闻地喃喃自语。关于她的弟弟,所有的回忆——美好的也好,痛苦的也好,只有再加上这个吻,才叫做真正的“全部”。

吻过之后,黑退开来。他站在谷仓门口,侧脸对着洞开的大门和一地莹莹白雪,仰着头笑了。“等我们回去之后,你就彻底自由了!”

(7)

阎魔说,能在地府留着的人,都有他们的罪过。魂魄向生前的敌人寻了仇,于是身上便有了罪,才能成为鬼使。替人了解了心愿,罪过便洗清了,可以转世投胎,重获自由。

“那么,说起来,阎魔大人的罪过……”

“这样的事还是不要讲了吧。”

鬼使黑的话被鬼使白打断,眼前似乎浮现出判官铁青的脸色,于是讪讪地噤了声,将樱花和酒一饮而尽,然后放下酒碗,要去擦自己的镰刀。

“那么……”可他到底是闲不住的,一个话题被打断,脑筋一转,很快又想起另一个来,“那么,不提上面人的闲话,说说自己的兄弟总归是可以的吧?”

“我不是你的……”

“嗳,我说,白,我始终有件事想不明白。”这一回是鬼使黑打断了他,“既然你总说,不是我的弟弟,那么,我的母亲便不是你的母亲,杀了她你也没有罪过可言……

“可为什么那天,你还是留下来了?”

白想起那一天,他们一个人摔碎孟婆汤毁掉契约,无赖似地说着“我宝贵的记忆,一分一毫也不想丢弃”;一个人把招魂幡抱在怀里,蹲着收拾汤碗的碎片,平静地说着“我不走了,这个人来做鬼使,我不放心”;还有孟婆和她的锅子妖怪的吵闹叫唤,把黄泉路口扰得叮铃咣啷,鸡飞狗跳,俨然一场闹剧。

“啊……”鬼使白想了想,觉得黑的话似乎令人无法反驳。可他还是很快开了口,是早已烂熟于心的一套说辞,“这和所谓的‘罪过’一说,并没有什么关系。是因为你太鲁莽,做事不周全,我实在不能放心。”

“又是这种说法啊……”

鬼使白怔了怔,有些心虚地低下头。他想,自己消去了记忆,应当已经是一个新生了,弑母的罪过是说不通的。可留下来,又好像不全是“不够放心”的缘故。

神差鬼使地,他想起了那日大雪,在谷仓里,黑与他蜻蜓点水的那一个吻。好像有关活着的体验,即使脑中的被消去了,身体的还留着,从嘴唇,臂膀,延伸到骨髓,盘踞在连他自己都无从知晓的角落。

好像因着这一个吻,他那虚无缥缈的记忆,和为了记忆才渴求着的自由,一下子都变得无关紧要了。

“这里。”黑伸出手,轻轻扫过他的肩膀。

于是樱花便顺着他的头发落下来——掠过石桌,落在土地上,和成千上万片残花一道,像落了一地的新雪。

(8)

“那天的话,我过后又仔细地想了想,觉得想要生母的性命,并不能算是‘罪过’。非要说的话,不如说是‘因果’吧。”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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